戰後德國賠款的真相只有一個：沒人知道怎麼賠
一戰後德國戰敗，在由英法美義主導之下的巴黎和約，戰敗國幾乎無從置喙。英國和法國也在對德求償一事上針鋒相對。
凡爾賽條約在德國究竟要還多少、還多久的重要細節上懸置未決，只約定了下次開會的時間。
拖拖拉拉之下，不確定性籠罩在德國馬克頭上陰魂不散，遲遲無法穩定信心，匯率因此大貶，造成空前未見的惡性通膨（hyperinflation）
1921年倫敦會議上，決定最終金額為1320億金元（或310億美元）的巨額賠款，利息約30億金元。
除此之外，德國每年還得額外支付10億馬克的佔領費用和償還戰前的債務。
令人咋舌的金額其實已經是打折過後的金額了，法義喊高，英國喊低，最後比利時提議了「公眾輿論能接受的最低限度。」這也點明了其實德國賠款並不是真的按照某一套邏輯精算出來的，利用對德復仇鼓動國內右翼勢力支持的政治意味濃厚。
這筆金額中最具爭議，政治動機最強的屬C債券（C-bond），期限未定，約820億金元的賠款會再視德國付款能力適度調整（調高）。
1919年身為英國財政部公務員的凱因斯也出席了巴黎和會，在著名的《和平的經濟代價》中主張最終協約金額大概打三折，才是實際德國付得起的上限。
道威斯計畫加上財政改革：通膨暫時止血
1922年德國終於違約，隔年氣急的法國佔領了富裕產煤的魯爾（Ruhr），重擊德國就業率和生產，通膨再次突破天際。
1924年，戰勝國不得不討論該怎麼處置德國的賠款，道威斯計畫因此誕生（The Dawes Plan）。
道威斯計畫終於敲定賠款計畫，德國每年應付的款項一部分固定，剩下的部分則依照德國的經濟表現決定，要付到何時不知道。但透過華爾街融資借給德國一筆兩百萬美元的紓困款。
協約國退出魯爾佔領區，暫時為國際緊張的局勢解套。道威斯也因此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可惜的是，道威斯計畫並未成功。
德國賠款到底多還是少？普法戰爭賠款比一比
現代經濟學家爭執不休的問題是，德國賠款到底算多還是算少？
一項指標是1872年普法戰爭，法國支付德國50億法郎的賠款，約佔當時法國國民總收入四分之一。相較之下，1921年德國立即面臨500億金元的負擔，約為當時德國國民總收入125%。如果把C債券加進去，比例則飆升至330%。一年光是利息便佔10%國民總收入。
如果要每年付相當於國民總收入10%的外幣或黃金，大概約1921–1922年德國出口總值80%，必須確保出口有可觀盈餘才有辦法將所得換成債務計價的外幣（美元）或黃金。所以德國一方面得一路省錢（省下來的錢付出去，不會變成未來的消費，畢竟不是投資），一方面必須確保不斷出口獲得外匯，並且減少進口支出。
矛盾的是，減少進口會傷害到出口，因為生產所需的棉、銅和羊毛也倚賴進口。如果要增加額外80%的出口，進口量也勢必跟著增長。
就算德國可以神奇地變出這80%的額外出口總值，也要有人願意買單。
德國出口主力的商品集中在競爭激烈的產業：鋼鐵、紡織和煤礦。如果德國的廉價商品為了追求出口湧進協約國也在搶的外國市場，協約國國內的企業，還有大批失業工人是絕對不會接受的。協約國期待用德國的賠款來還自己欠美國的債，一邊抱怨德國還不出錢，一邊拉高進口關稅阻礙德國商品進入。
羊毛出在羊身上，而羊總還是得吃草的。
凱因斯 vs. 歐林：支付問題
協約國對於以生產原料抵債還是很有興趣的，只不過如前所述，德國變出生產原料的能力有限，把原料都輸出的話，出口賺外匯還債之路也跟著完蛋。
支付問題油然而生：在賠款抵定的狀況之下，到底德國出口的商品價格要落在哪裡，市場才會平衡呢？（買賣平衡）
當時的凱因斯抱持著古典的想法，認為若要增加額外80%的出口總值的話，外國的進口需求必須增加，國內的進口需求也要降低（雙方都改買德國的商品）。而德國商品的價格必須跌到足夠輸出夠大的量，然而量大價跌，總值計算下來不一定增加，沒有一個均衡價格可以解決這個矛盾。
瑞典經濟學家歐林（Ohlin）同年提出了一個以現代眼光更加「凱因斯」的看法反駁凱因斯，認為支付問題不存在，因為接收支付的國家會產生收入效應（Income Effect）。在凱因斯的計算中，邊際消費傾向（marginal propensities to consume）為零，但歐林認為通常是大於零：收入多了一點，感覺更富有了，傾向把這筆錢拿去消費，甚至消費得更多一些。同時若加上接受債務的協約國想透過刺激消費和經濟加快經濟復甦的腳步，因此吸收了這些增長的德國進口商品，就有可能消化掉這些出口額而不使德國出口商品掉價太多。
有趣的是，1929年的凱因斯不知道兩年後他也會改變立場，支持歐林「凱因斯」派的想法。
在黃金鐐銬一書中，Eichengreen總結，兩名經濟學家都糾結在出口商品的相對價格，忽略了當時的政治考量。
所以德國究竟生不生得出錢？
最後德國從1921年5月開始，最終實付了約75%的債務，表現意外地好。或許和協約國佔領西邊、杜塞道夫附近關卡收稅有關。似乎只要再多收一點稅就可以補足缺口，但收稅要向誰收？怎麼收？收多少？吵吵鬧鬧之下財政支出赤字，德國馬克價值也不斷暴跌。
一方面，增加稅收也增長了德國銷售債券的能力，接著政府被逼得開始印鈔票以補足赤字。幸好資本仍不斷湧入，稍微和緩了通膨。但Eichengreen主張減少賠款是重要的信號，給予投資人信心，如果國際之間無法調整賠款，讓投資人看不到未來，就會引發資本逃亡和惡性通膨。
賠款委員會在道威斯計畫之後，1929年推出揚計畫（Young Plan）再削減欠債總額20%，但其中仍舊分成固定賠款和滾動利息的分期付款。
當時的德國究竟有沒有辦法滿足凡爾賽條約的要求？可能可以，也可能不行。除了賠款內容一直沒有定調帶來的不確定性，當時歐洲各國並未意識到（或許除了凱因斯努力說服的英國以外），德國的經濟表現不只關乎生產多寡，賠款帶來的巨大焦慮事實上也傷害了德國付款的意願和能力，造成一波波政治動盪，最後種下納粹崛起的後果。
*最後德國在2010年10月，終於繳清最後一筆凡爾賽賠款的利息。肯定花了比當初協約國想像還要長得多的時間。
- 內容為整理柏林洪堡大學SS20夏季學期歐洲經濟史II的上課筆記和指定閱讀
- 指定閱讀：Golden Fetters: The Gold Standard and the Great Depression 1919–1939 第五章（Barry Eichengreen）、The End of Four Big Inflations（Thomas J. Sargent）
我的筆記：
- 延伸閱讀：J M. Keynes (1929) ‘The German Transfer Problem’
- 延伸閱讀：Schuker Stefan A. (1988) ‘American “Reparations” to Germans, 1919–33: Implications for the Third-World Debt Crisis.’
小論文問題：
- 參考凱因斯的支付問題相關的正反論點，你是否同意德國無力支付賠款？
其他文本問題：
- 因為賠款總金額和條款變了三次（Dawes plan前、Dawes plan 、Young plan），列出金額和條約的變化，比較當時的政治與通膨狀況。
- ”德國從1921年5月開始，實付了約75%的債務”是結算到何時？
- Eichengreen 第五章p.134 總結說當時資本仍然流入（美國資本？），是在1922年通膨已經開始惡化時的資料嗎？還是指1924年Dawes Plan推行後惡性通膨停止的事呢？
*Hyperinflation定義：When prices soar over 50% in one month, the economy is experiencing hyperinflati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