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四十年的德國再度統一,成為一場經濟地理學的自然實驗(Natural Experience)。
經濟活動在地表上並非均勻分布,溫帶熱帶種的農產大不同、城鄉差距是一例、各個城市有不同的經濟風貌——經濟學家最好奇的是,目前的經濟活動分佈是否已經達到了「均衡(equilibrium)」?
新經濟地理學探問:均衡狀態只有一種?還是有多個均衡狀態?這樣的區別又可以為經濟政策帶來哪些洞見?
經濟地理學怎麼研究市場?
經濟地理學有兩個主要切入點:自然環境(natural endowments)、市場准入(market access)。自然環境探討先天資源(氣候、流行病)如何影響收入,市場准入則探討經濟活動的分佈差異。
許多學者的研究發現高度市場參與,就能接觸更廣大的消費者和資金來源,收入(income per capita)也會更高。聽起來很有道理,似乎也沒什麼爭議,但研究方法來說,確認因果關係是最難的:究竟是高收入導致市場准入高(因為收入多了,消費需求也多了),還是市場准入變得簡單(貿易障礙減少)導致收入變高?*
有些夕陽產業政府可能會給予較多的保護,造成市場准入程度低,觀察這些產業的收入可能也會比較低,但並非是市場准入低造成的,而是本來這些產業就在消逝。
二戰後,被硬生生一分為二的德國:靠近西德新「國界」的市場發生了什麼變化?
Redding(2008)討論德國的分裂和統一(市場準入衝擊(shock of market access)),怎麼影響西德新邊境城市的經濟活動?
東西德的例子是絕佳的自然實驗,有幾項因素:
- 分裂前後同屬一個國家,沒有跨國家制度差異的困擾,西德邊境經濟活動變化與國界變化有明顯因果關係
- 研究中的西德城市,自然資源並沒有明顯變化
- 東西德的新邊界是巨大衝擊,很少有其他案例可以讓我們追蹤如此規模的影響(無論是時間或是程度)
- 劃分東西德的界線出於軍事考量,而非個別城市的特質
以上的特點讓Redding et al.得以將自然資源的影響降到最低,專心探討市場准入的影響。
1946: 分裂
1870年以來德國市場整合程度成熟,二戰結束後面臨第一次衝擊:原本貿易關係緊密的市場被政治力量一分為四。不久,原本的同盟國關係生變,西德三國分治的區域合併為西德,東德由蘇俄設立東德政權,東西德正式成為冷戰的新戰場。
起初,東德政府為了阻止人們逃往西德,在東西德邊界築起高牆,柏林是個特別的例外,人們仍然可以自由往來東西柏林,上班或者見朋友。著名的柏林圍牆要到1952年後才從鐵絲網開始漸漸成為日後人們熟悉的一層又一層防禦工事,由鐵絲網、水泥磚牆、瞭望塔組成,中間還夾著一道荒涼的無人之境(No man’s land),讓守衛有時間狙擊竄逃的人。原本串接著東西德的地鐵也不再停靠東柏林,東西地鐵分開營運,軟邊界正式成為硬邊界。
這條裂解東西德的新國界,就如同一戰後的新國界一樣,並非出自經濟考量,而是政治因素——因此這條線可視為隨機切成三塊,確保英美俄佔領區人口數差不多。然而和一戰後的國界不同的是,這條界線確實拆散了戰前已經整合幾百年的市場,切斷所有跨邊界的貿易往來,進而大幅降低市場准入程度。
西德:靠近新國界的城市 vs. 遠離新國界的城市
研究預測,透過比較靠近東西德界線的西德城市和原本就離新國界很遠的城市,發現和原本就離新國界很遠的城市,失去的市場也較小;靠近邊境的城市受到影響特別大,對於依靠和其他城市交易的小城市來說打擊更大。
研究也證實了,東西德分裂的40年來,靠近東西邊界的西德城市,相對其他較遠的城市,每年人口比例下將約0.75百分點,累積下來相對人口少了三分之一。1950年代和60年代邊境開始建立時,以及原本人口數就在中位數以下的小城市,人口流失的狀況最為嚴重。
新國界讓這些原本在德國中心位置的城市,瞬間成為「自由世界」的盡頭,立刻失去以東的市場和資金:
- 生活成本效應(Cost of living effect)
消費者的生活成本可能會上升。譬如,你住在東西柏林交界,原本常去東邊的餐廳和雜貨店現在都不能去了,可能得改買西邊的產品。但消費者喜歡多樣的產品,分裂勢必對產品的多元性造成打擊,譬如,西德民眾再也吃不到有名的圖靈根香腸,東德的民眾也沒辦法到黑森林遊玩
2. 本國市場效應(Home market effect)
被畫在西德的小城鎮可能原本倚賴把產品賣到萊比錫(東德大城),現在瞬間失去了原本屬於同一個國家的市場。
3. 競爭效應(Competition effect / Market crowding effect)
但也有好處:市場越大,競爭越激烈。廠商原本面臨東德的競爭,現在競爭減少了,可能可以因此價格訂得高一點,薪資發得多一些。
4. 擁擠效應(Congestion Effect)
越多人湧入一座城市,那座城市的消費水準就會被堆高,實質薪資減少。
1990 統一
西德面臨重新開放的邊界,以及東西德統一,重新進入東德市場,這項衝擊的規模比當初分裂的規模小得多。因為東德經歷了四十年的共產制度,必須重新調整腳步和市場經濟接軌,許多生產力不足以匹敵西德的企業倒閉,失業率高,西德企業並未面臨太重大的競爭,也因為消費力的緣故,新市場並沒有那麼巨大。加上原本西德政府補貼邊界城市產業的紅利在1994年取消,這麼一加一減,立即的總體正面效應並不明顯。
當初將德國一畫為二的傷口已經癒合了嗎?還是人為政策讓德國原本整合的市場永遠地被分割了呢?
Redding和Strum發現,靠近原東西德邊界城市的確在統一後成長速度較快,但要完全抹除四十年的邊界效應可能很難,畢竟當初的損失重大,失去的商業網絡和產業連結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恢復的。加上東西德經歷四十年不同的經濟政治發展,西德明顯將重心放在西邊的工業重鎮(譬如法蘭克福機場的崛起,柏林似乎很難再度恢復過往航空樞紐的榮光),在統一後仍維持不變。未來德國東西邊市場能否重新整合,還需要時間來驗證。
*最常見的方式是拿各國的橫截面資料比對市場准入程度和收入,找出兩者之間的關係,但因果關係(方向)還是很難判斷。
- 指定閱讀:‘The Costs of Remoteness: Evidence from German Division and Reunification’ (Stephen J. Redding and Daniel M. Sturm, 2008)